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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學資料 / 追悼志摩(胡適)

追悼志摩節錄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

  悄悄的我走了

  正如我悄悄的來

  我揮一揮衣袖

  不帶走一片雲彩。(再別康橋

  志摩走了,我們這個世界裡被他帶走了不少雲彩。他在我們這些朋友之中,真是一片最可愛的雲彩,永遠是溫暖的顏色,永遠是美的花樣,永遠是可愛。他常說:

  我不知道風

  是在那一個方向吹

  我們也不知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,可是狂風過去之後,我們的天空變慘澹了,變寂寞了,我們才感覺我們的天上的一片最可愛的雲彩被狂風捲去了,永遠不回來了!

  志摩所以能使朋友這樣哀念他,只是因為他的為人整個的只是一團同情心,只是一團愛。葉公超先生說:「他對於任何人,任何事,從未有過絕對的怨恨,甚至於無意中都沒有表示過一些憎嫉的神氣。」陳通伯先生說:「尤其朋友裡缺不了他。他是我們的連索,他是黏著性的,發酵性的。在這七八年中,國內文藝界裡起了不少的風波,吵了不少的架,許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見面。但我沒有聽見有人怨恨過志摩。誰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,誰也不能避開他的黏著性。

  他的一生真是愛的象徵。愛是他的宗教,他的上帝。

  我攀登了萬仞的高岡

  荊棘扎爛了我的衣裳

  我向縹緲的雲天外望

  上帝我望不見你

  ……

  我在道旁見一個小孩

  活潑秀麗襤褸的衣衫

  他叫聲媽眼裡亮著愛

  上帝他眼裡有你!(他眼裡有你

  志摩今年在他的猛虎集 自序裡曾說他的心境是「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」。這句話是他最好的自述。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「單純信仰」,這裡面只有三個大字:一個是愛,一個是自由,一個是美。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裡,這是他的「單純信仰」。他的一生的歷史,只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歷史。

  民國十一年三月,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議離婚,他告訴她,他們不應該繼續他們的沒有愛情沒有自由的結婚生活了,他提議「自由之償還自由」,他認為這是「彼此重見生命之曙光,不世之榮業」。他說:「故轉夜為日,轉地獄為天堂,直指顧間事矣。……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,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,真戀愛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!彼此前途無限,……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,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,其先自作榜樣,勇決智斷,彼此尊重人格,自由離婚,止絕苦痛,始兆幸福,皆在此矣。」

  這信裡完全是青年的志摩的單純的理想主義,他覺得那沒有愛又沒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毀他們的人格的,所以他下了決心,要把自由償還自由,要從自由求得他們的真生命,真幸福,真戀愛。

  後來他回國了,婚是離了,而家庭和社會都不能諒解他。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離婚的夫人通信更勤,感情更好。社會上的人更不明白了。志摩是梁任公先生最愛護的學生,所以民國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寫一封很長很懇切的信去勸他。

  任公一眼看透了志摩的行為是追求一種「夢想的神聖境界」,他料到他必要失望,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幾次挫折,就會死,就會墮落。所以他以老師的資格警告他:「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?」

  但這種反理想主義是志摩所不能承認的。他答覆任公的信,第一不承認他是把他人的苦痛來換自己的快樂。他也承認戀愛是可遇而不可求的,但他不能不去追求。他說:「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;得之,我幸;不得,我命,如此而已。」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創造培養出來的。志摩最近幾年的生活,他承認是失敗。他有一首生活的詩,詩暗慘的可怕。

  他的失敗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的失敗。他的追求,使我們慚愧,因為我們的信心太小了,從不敢夢想他的夢想。他的失敗,也應該使我們對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與同情,因為偌大的世界之中,只有他有這信心,冒了絕大的危險,費了無數的麻煩,犧牲了一切平凡安逸,犧牲家庭的親誼和人間的名譽,去追求,去試驗一個「夢想之神聖境界」而終於免不了慘酷的失敗,也不完全是他的人生觀的失敗。他的失敗是因為他的信仰太單純了,而這個世界太複雜了,他的單純的信仰禁不起這個現實世界的摧毀。

  然而我們的志摩「在這恐怖的壓迫下」,從不叫一聲「我投降了」—他從不曾完全絕望,他從不曾絕對怨恨誰。他對我們說:「你們不能更多的責備。我覺得我已是滿頭的血水,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。」(猛虎集 自序)是的,他不曾低頭。他仍舊昂起頭來做人;他做事,他總是仍舊那樣熱心,仍舊那樣高興。幾年的挫折,失敗,苦痛,似乎使他更成熟了,更可愛了。

  他在苦痛之中,仍舊繼續他的歌唱。他的詩作風也更成熟了。他所謂「初期的洶湧性」固然是沒有了,作品也減少了;但是他的意境變深厚了,筆致變淡遠了,技術和風格都更進步了。這是讀猛虎集的人都能感覺到的。

  志摩自己希望今年是他的「一個真的復活的機會」。他說:「抬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。眼睛睜開了,心也跟著開始了跳動。」我們一班朋友都替他高興。他這幾年來想用心血澆灌的花樹也許是枯萎的了;但他的同情,他的鼓舞,早又在別的園地裡種出了無數的可愛的小樹,開出了無數可愛的鮮花。他自己的歌唱有一個時代是幾乎消沉了;但他的歌聲引起了他的園地外無數的歌喉,嘹亮的唱,哀怨的唱,美麗的唱。這都是他的安慰,都使他高興。

  誰也想不到在這個最有希望的復活時代,他竟丟了我們走了!他的猛虎集裡有一首詠一隻黃鸝的詩,現在重讀了,好像他在那裡描寫他自己的死,和我們對他的死的悲哀:

 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

 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

 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

 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

 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

  志摩這樣一個可愛的人,真是一片春光,一團火焰,一腔熱情。現在難道都完了?

  絕不—絕不—志摩最愛他自己的一首小詩,題目叫做「偶然」,在他的卞昆岡劇本裡,在那個可愛的孩子阿明臨死時,那個瞎子彈著三弦,唱著這首詩:

 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

 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

    你不必訝異

    更無須歡喜

  在轉瞬間消滅了踪影

 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

 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

    你記得也好

    最好你忘掉

 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

  朋友們,志摩是走了,但他投的影子會永遠留在我們心裡,他放的光亮也會永遠在人間,他不曾白來了一世。我們有了他做朋友,也可以安慰自己說不曾白來了一世。我們忘不了和我們在那交會時互放的光芒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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